初夏时节，我们来到湘潭隐山，觅左宗棠遗迹。

循隐山起伏，依次过彭德怀故居、周小舟故居，几次换导航，下车问村民，在排头乡紫山居村，终于见到了之前古籍中多次提及的桂在堂遗迹。

一

作者徐志频在桂在堂正门前

桂在堂是晚清重臣左宗棠岳父周衡在的家。

周衡在名周系舆，做过清朝的礼部侍郎、户部侍郎，相当于今天的教育部副部长、财政部副部长。其人英年早逝，历岁月淘洗，名字与事迹皆掩于史海，难于寻见，以致于我曾在书中几次将他的名字写作周衡。

与人同样被史海掩埋、被今人遗忘的桂在堂，两百年前可谓鼎盛旺家。房屋占地一万余平米，单天井便多达48个。推测之下，桂在堂的房屋当不下200间。史载，辉煌时期的桂在堂，大门口竖有一块大青石，上刻御笔钦书碑文：“皇清荣禄大夫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周公千岩之神道。”

周衡在虽然早逝，但在任上存过不少钱。也因此，当年两位流离落魄的举人，在走投无路时均被周家收留，相继做了女婿。大女婿叫左宗棠，二女婿叫张声玠。

青年左宗棠是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，却又是个大气到对物质、金钱没有概念的人。父母相继去世后，遗下15亩田产。左宗棠与二哥办丧事虽已背负了200多两银子的债务，但他不犹豫地提笔落墨，将15亩田产全部让给了大哥的遗孤左世延。

左宗棠本人20岁结婚安家到桂在堂时，是名副其实的“身无半亩”。

“身无半亩，心忧天下；读破万卷，神交古人。”这是左宗棠24那年题写在他用以安家的桂在堂西屋的门联。今天到来桂在堂，唯见楼去墙飞，空余荒地，除了漫无目的的春草，屋阶处竖一“左宗棠故居”石碑，提醒这里曾有一代伟人住过十二年。

左宗棠安家桂在堂，到底是倒插门，还是寄居？如果是前者，左宗棠的子女应该姓周。左宗棠子女一律姓左，证明不是做上门女婿，而是借屋寄住。这同样还有他本人的诗句可以佐证：“九年寄眷住湘潭，庑下栖迟赘客惭。”

寄人篱下的日子大约是难以让人舒心的，哪怕他是岳父家。可能是心情郁郁难开的缘故，左宗棠与妻子周诒端在这里连生了三个女儿，与妾张茹第一胎也生了女儿。左宗棠生儿子在搬回自建的柳庄后。在自家屋里，他接连生了四个儿子。

之前有书本盛传周衡在因无子嗣传后，所以将左宗棠招为上门女婿。这两句话都不是史实。在《左宗棠：家书抵万金》中，我们可以多次读到左宗棠与大舅子周汝充的故事。左宗棠在渌江书院教书期间，曾将周汝充引为知己，两人多有心腹之语。但到了后来，周汝充不知何故，在读书做人的路上越滑越远，滑到要靠去广东巡抚郭嵩焘门下花钱买官回家充门面的地步。

周衡在拥有房间之多，今天虽拆得仅存遗迹，仍可想见昔日奢华。与他可有一比的，是他的同代人，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，房产占地70亩，房间数量近千间。

二

桂在堂前的桂在塘

多亏了岳父家境富足，湘阴青年左宗棠走投无路之际，才不至于被自己的大气与义气束缚了手脚。他虽身无分文，第二次会试期间，仍将进京赶考的300多两银子的路费一把赠给了贫困无告的姑妈，毕竟妻子周诒端仍可以靠卖个首饰就帮他填补空白。

周衡在所遗钱财，具体数目已经难知，据日常开销推测，当不下数十万两白银。

这笔钱虽然帮到了左宗棠，但也害到了周家子孙后代。

晚清人物，曾国藩传至今有100多个后人，左宗棠有近五百后人。胡林翼无嫡系后人，周衡在大约也是无后了。

周家于今无后，固然因为“诗书传家”。周家当年可是湖南第二大诗人群，风雅闻于中国。

但根本原因，在周家家规不严、家教不及，巨额遗产留后，造就子孙后代无一例外“愚而多财”。

作为官宦家庭，“诗书传家”固然可以让后人知书达理，但读书人家子女若没有积累足够的社会生活经验，子弟没有遭遇现实生活的磨砺与淘洗，单单精通从书本中来到书本中去的子曰诗云，成人后要么寻章摘句，要么酸文腐句，与生活日见隔离，迟早会摔跟头。

晚清湖南民间的普通百姓家庭，当年多将“孝友传家”醒目地悬挂于祠堂。

左宗棠是个例外，他首次将“耕读传家”定做家训。之所以如此，从今天桂在堂断壁残垣中仅存的五六间幸存的房屋，我大概体会到了左宗棠当年的思虑与用心。

回到历史其时，左宗棠隐落民间的那段时光，他从舅子、外甥们的虚华不得当的言谈举止、待人接物之中，已经预见到了周家的没落与可能的衰绝；何况，大自己33岁的亲家陶澍，族人围绕他身后数十万两家产，已经争得头破血流，家族内斗让血脉延续岌岌可危，让左宗棠为大女婿陶桄操碎了心；左宗棠又不免会想起，胡林翼临终前五年，自己预感到他将绝后，作为他的岳父、知己，为胡林翼过继兄弟之子接续香火一事费心操劳；更何况，还有他没有看到的身后，自己早年的老师，后来做了儿女亲家的贺熙龄，他的孙辈到民国初年已斯文扫地，在长沙的餐厅里做服务生，给美国人端盘子。

富不过三代。不乏个人聪明才智的湖南名人家庭，事实往往如此。

在桂在堂东屋幸存的两间里，我们见到了它今天的新主人，一个姓李的农民，他的妻子姓梁，1949年生人。他们分得的这两间，当年是周衡在的二女婿张声玠借住居家的，其人几年后做了直隶知州，举家迁往京师。

东屋的新主人说，他听上几辈人说，桂在堂200多间房子，楼上全是木板平铺，每一间都是通的。因为大宅人家，特别适合聚赌，所以这里每天人流若市，赌声喧哗。捕快或巡警进来，根本抓不到人。毕竟，200多间房子，也太大太多了，何况，楼上互通，人以进去就寻不见了。

周家赌博，在周衡在的孙辈已经开始，有些还迷上吸毒。左宗棠亲见周家侄子因吸毒早夭。

左宗棠吸取岳父、亲家、朋友齐家失败的捶心教训，用心极深地以“耕读传家”教育子女、沉淀家风；他同时将毕生财富随取随散，仅将晚年一年的养廉银二万两白银分作四份，每个儿子五千两。此举釜底抽薪，不但杜绝了后代拼爹，也有效防止后代懒惰，逼迫他们从零开始，重新积累奋起。这是左宗棠身后能够走出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”宿命的根本原因。

桂在堂东屋，李家仍在居住

三

通过左宗棠齐家，我也日益发现，中国古人有许多规矩，用意深情而含义极深。

比如，古人规定，夫妇之间举案齐眉，女人的职责是“相夫教子”。

周朝时，中国人已经发现了与我们现代接近的观念：男女平等，只是人格平等、在法律面前，夫妻享受的权力与履行的义务平等。最好的夫妻关系，不是彼此独立，各说各话，而是夫唱妇随。

古人将妻子称嫡。嫡就是敌，相互可以匹敌。女人与男人在智力、能力上总体水平是相当的，如果不是夫唱妇随，便会一山二虎。以平等为标准齐家，以能力与智力确定家庭话语权，每年会有350万对以上的家庭解体，中国随处皆是“爸爸一个家，妈妈一个家”的情况，俯拾皆是“心灵流浪”的儿童。

凡事有利有弊，关键在平衡与发展。“夫唱妇随”固然会在事业上会牺牲妻子的权利，但古人通过儿子特别关爱、呵护母亲来平衡。儿子对父亲而言，往往只是名义上的血亲，现实中的反抗者，儿子只会歌颂母亲。

大约像今人发现了宇宙黑洞、暗物质后，面临三观刷新，古老的智者也已经意识到了人类生存意义的空无与目标的虚妄。他们看破不说破，高明地人为地设置人类的共识与生存的意义，让一代一代人自愿信守并竭诚奋斗。

儒家因此人为规定：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。”要知道，中国战国时期只有五百万，三国时期人口仍是五百万，直到康熙年间，中国人口才首次过亿。今天人口能迅速繁衍生息到14亿，主因儒家设定的“香火传后”共识。一旦后代血亲与个人毕生努力没有关联，中国人口便会立即直线下掉。

中国古人看重历史与人心，将个人的毕生追求不寄望于神，而寄托于青史。因为古人明白，人在世俗人生中做事，总会追问目的，追求实在的意义与真实的成就感。我们做成一件事，对着土地说，没有应和，因为土地是无情矿物；对着山林说，山林没有回应，因为山林是无情生命；对着小狗说，小狗没有反应，因为小狗没有理性情感。只有面对人，我们将自己放进人心的湖海，一举一动都会得到感应与回响，我们会为之激动兴奋。也就是说，人生的价值与意义，只有从他人身上得到体验与证明，而无望其他，哪怕他是比你还聪明的电脑。人努力毕生，无非是希望自己奋斗的痕迹，能在当时与后世人心中得到感应与回响。

人性的本能与人心的本愿，没有人希望自己毕生努力奋斗的痕迹，被时光轻轻抹去，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。

而传承血脉基因的后代，传递人心的文化，是每个人在自己身后所能留下的仅有的两样东西。其余一切，都会烟消云散，成为时间阶段、历史片段。

四

桂在堂所立碑记

左宗棠岳父周衡在已成时间阶段、历史片段，掩于历史，烟消云散。

清朝的龚自珍有句名言：“科以人重科益重，人以科传人可知。”左宗棠在桂在堂借屋寄住12年，这里被冠以左宗棠故居，应了这句名言。

传统中国文化承认人创造的价值，并用心灵去予以感应跟回想，让优秀的人得到肯定与激励，从而让更多的人得到鼓舞，朝着通过个人努力获得肯定的路上努力。这是草根民间的共识，是一代一代人自强不息的精神与灵魂。

因为有在历史上声名显赫的左宗棠，我们今天还记得他寄居过12年的桂在堂，还愿意在百草繁生的初夏来桂在堂访旧觅迹，在断壁残垣中怀念房屋的主人，从静水深流的岁月中得到感念、寻到启发。

桂在堂两百年后新颜

文：徐志频

文章来源：转自“新湖南客户端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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