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
许文强戴着一条白围巾出现在上海滩。他对老友方艳芸说：“我讨厌以前的一切。”

以前的许文强是个热血青年，爱国家、爱民族，上街搞学生运动。为此，他眼看着女友晓冬死去，还做了三年牢。

出狱之后，血未冷，心已灰。看起来，这是一个理想破灭的故事。关键在于，理想破灭之后，该怎么办？

许文强选择了江湖。一个鱼龙混杂、弱肉强食的江湖。

民国时期的上海滩，三方势力相互缠斗：政府、洋人与黑帮。政府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，洋人要维持租界的势力和秩序，不同的黑帮帮派则各自寻找靠山，看谁手段够狠，地盘够大。

这个江湖有多残酷，剧中通过几分钟的小片段便展现出来：一场火拼之后，几个孩子从不同的隐身处钻出，数一数今天死了几个人，就像数几只死老鼠一样轻松。

许文强要让这样的世界向自己泼一盆污浊的水，好彻底抹去他曾经洁白的青春。

（二）

青春散场，往往从理想幻灭、现实需求上升开始。

“如果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，那么你就只有去适应这个社会。”上海滩的许文强，努力表现得庸俗、功利、心狠手辣，想把自己变成老气横秋的中年人。

看起来，他做的不错。先是黑吃黑，建立起自己的小地盘，很快又被大佬冯敬尧看上，收归麾下。

在黑帮的世界里，只要放得下尊严，使得出手段，便能如鱼得水。更何况，冯敬尧的女儿喜欢他。按照最主流的看法，许文强面前是一条康庄大道，有能力、有资源，前途无量。

可是，他偏偏不配合。

他一边奋力闯黑帮，一边又对“做大、做强”充满警惕。他不情愿依附任何人，也不想再接受爱情，毕竟，像他那样的人，“是不得好死的”。

许文强的露馅，不是从反对日本人和背叛冯敬尧开始的，从他拒绝冯程程且对老板若即若离，便可以看出，他的自我改造必归于失败。

当年的周润发，真是帅气逼人。可他赋予许文强的最大魅力，不是持枪火拼时故作优雅的“眩酷”，而是许文强的沉默、忧郁和偶尔的浅笑。

沉默的人，内心可能装着怀疑。

骨子里，许文强对一切充满悲观和怀疑。

许多文艺作品中的革命者在遭遇重大挫败后，要么理想愈加坚定，要么投身于追名逐利的大潮，其实本质是一样的，都有股未经思索的盲目。

许文强不同。他看得远，想得多。每一条路会有什么样的结局，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，他了然于胸，他甚至就是代价本身。也因此，他感到厌倦、无所归依。

面对劝他继续为国出头的朋友，他说：“我第一次讲国家民族，结果我坐了三年牢，我第二次讲国家民族，使我没了这根手指。这样的痛苦，一辈子经历两次还不够吗？”

从他怀疑学生运动开始，也就注定了他不会归属于黑帮，也不属于任何爱国团体。

许文强的矛盾和悲剧在于，他是一个热血沸腾、能力超群、野心勃勃的人，否则他不会选择两个最具风险和激情的事业，可同时，他又是一个有思考、有底线、有怀疑精神的人，这两种不相容的特质，造就了他的撕裂和坎坷。

（三）

未经怀疑的人生最幸福，比如文强的好兄弟，丁力。

丁力出身于上海底层的弄堂里，未出道前，常常为一日三餐发愁。所以丁力的目标很简单，攀上冯敬尧，成为响当当的人物，享受声名富贵。

如此人生目标，犹如打怪升级，你只需勇往直前。

丁力充分发挥了他底层人狡黠的生存能力，能屈能伸、够狠有义，很快便斩露头脚，进而青云直上。

他行事利索，身段灵活。他没有超越现实的原则和坚守，“矛盾”二字，便不在他的意识里。

他可以忠心耿耿地侍奉冯先生，也可以在关系破裂后迅速谋求新出路，他念念不忘文强带他出道的恩义，但每一次报恩，他的手段又能完美地契合自己的现实利益。

所以，在整部电视剧中，丁力的成长最为惊人。从一个吃不饱饭的小啰啰，长成雄霸上海滩的枭雄。

许文强与丁力这对兄弟形成了一组对照：无用的和有用的、失败的与成功的、怀疑的与坚定的。

同样坚定的，还有鲁秋白和方艳芸。

鲁秋白至死都在对抗黑帮与日本人，终于死在自己的理想上；方艳芸看透了名利场的运行法则，因而融入它、利用它，以换取自己的安全与享受。必要时，还可以帮助朋友。

丁力、鲁秋白与方艳芸三个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，以立场而言，彼此之间可能会相互攻伐，但本质上，他们是一样的。

（四）

《上海滩》中只有一个人，与许文强有着同样的纠结---冯程程。

遇到文强之前的冯程程，活在黑帮父亲为她打造的温室里，外面的腥风血雨与她无关。她每日演话剧、上教堂，然后追着许文强谈谈文学。

许文强笑话她是鸵鸟，埋起头来假装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环境。但她也有执着。比如，她会笑魇如花地对文强说：“我不怕做寡妇。”

许文强躲躲闪闪、犹犹豫豫，终于还是无法抗拒她的爱。

但现实终于还是要来的。许文强破坏冯敬尧与日本人合作之时，便是程程必须面对她父亲真实的残酷之日。

最初的程程，试图逃避真相。她不能接受父亲与爱人的反目，既想为父亲辩解，又想弥补文强所受到的伤害。当她无法实现与文强远走高飞的愿望时，一转身又躲进了丁力的怀抱。

然而，与丁力的婚姻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噩梦。

程程的成长，从离婚开始。

此后，冯程程开启了个人的独立觉醒。她排演爱国话剧，触怒当局，数次被查封后，又进了监狱。

冯程程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角色。她并不具备国产剧中大女主的威风，但恰恰是她不肯面对但又始终存在的怀疑，使得她获得成长：从家庭到社会、从软弱到坚韧、从逃避到面对。只是这个过程中，她从未开心过。

最终，她离开上海，远走法国，许文强也准备去法国。

他们这样的人，是殊途同归的。

（五）

可惜的是，许文强没有了抵达法国的机会。一阵疯狂地扫射之后，身着白衣的他，满身鲜血，如枯叶般飘落在上海滩。

法国人不希望租界内的中国人联合做大，他们必除掉其中之一。

为什么不是丁力而偏偏是许文强？因为，许文强不会属于任何人，他无法成为棋子，便只有被除掉的命运。

许文强在香港的妻子和亲人被冯敬尧杀害后，回到上海，依附于聂人王，策划复仇。尽管互惠互利，但一有机会，聂人王便着手除去许文强。

他太清楚了，许文强不可能是他的人。常人要的是无条件的忠诚，哪怕只是暂时的。

丁力从长远看有反咬一口的危险，但只要他在合作期内完全忠诚，便令大佬安心；许文强纵使永远不会对他人有威胁，但他超群的能力与独立的人格注定了没有人能收服他，也便没有人能放心他。

已诞生了四十年的电视剧《上海滩》的经典之处在于，许文强满腔报负与才华，却没有出路，不仅仅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，在任何时代，他的性情、原则都将与现实发生摩擦---这是一个永恒的矛盾。

而他那份对任何理论、道路都保持疏离与怀疑的态度，他内心对自由渴望而不得的焦虑，构成了黯然销魂的孤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