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大荒一带的铁路本是日伪政府统治时期，中国的劳工们在日本的刺刀逼迫下修建的，1945年苏军驱赶了日军，46年撤离的时候，苏军将全部铁轨拆下来运走。

解放后，人民解放军转业官兵重修修筑了这段铁路，从黑龙江省的牡丹江市林口县经鸡西、密山、虎林到虎头。

当年聂绀弩下放北大荒参加劳动改造，他看见一列满载拖拉机的火车驶过，这个为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奋斗了一生的老党员，激动起来，写下了一首诗：

密虎列车道上驰，拖拉机到正当时。千年积雪寒荒久，七日凿身浑沌危。我在今朝亲耜耒，君来大野剪茅茨。河山此是如椽笔，挥洒龙飞凤舞诗。

他把荒原比成混沌未开的世界，众人要为他凿开七窍，终结他的生命，开启另一番新生，这拖拉机就是描绘万里河山的如椽巨笔，将要写下龙飞凤舞的诗篇（最后两句有点口号的感觉了，不太好）但作者作为流放者毫无颓废的心态，完全是战斗者的身形，这精神令人钦佩。

聂老似乎很喜欢用写字来比喻耕作，他在《风车式收割机》里写收割机：“镰光九转仍新月，茬字千行尽古文。”

收割机的镰刀收割后，地里的麦茬像是一行行的古文。

作者对农具和农田的歌颂开创了咏物诗的新题材，他站在劳动者的立场上，以饱满的热情歌颂这些新事物，赞美他们带来的便利和自由，不乱发感慨，发什么人生道理的心灵鸡汤，完全就是欣喜，就是自豪，就是骄傲，例如他赞美收割机：省去横刀劳动力，飞来插翅自由神。——省去了多少拿刀的劳动力啊，他在最后得意地说：“堂吉诃德休惊诧，织女机边一纺轮。”——堂吉诃德不要惊诧，这不是你战斗过的风车，这是织女用的一个纺轮。

但收割机毕竟少，更多的还要人工收割，收割完的麦子堆放成垛，聂老又专门写诗歌颂：

麦垛千堆又万堆，长城迤俪复迂回。散兵线上黄金满，金字塔边赤日辉。天下人民无冻馁，吾侪手足任胼胝。明朝不雨当酣战，新到最新脱粒机。

堆放的麦垛千堆万堆，仿佛长城迤逦迂回，那一垛垛的小麦，仿佛分散队形的士兵，五六句是感叹最为雄壮：天下人民无冻馁，吾侪手足任胼胝。最后两句仿佛一个老农看着丰收的景象，两句感叹：明天不下雨还有一场战斗，脱粒机已经到了。

这正是农活最忙的时节，作者没有一句写忙，最后两句完全表现了紧张感，但不是抱怨累，而是满满的战斗激情。

咏物诗里最独特，最有深意的一首应该是作者走过收割后向日葵地的那首感叹。

北大荒有上百亩地的向日葵，一片金灿灿地仰头向天，宛如赤县神州。但是最让人动容的还是收割后的向日葵，金灿灿的头颅被割掉，只剩下光秃秃地杆站在地上，秋时走过，令人遐思，特别是这些右派分子，会想起来很多，聂绀弩专门写了一首《过刈后向日葵地》：

曾见黄花插满头，孤高傲岸逞风流。

田横五百人何在，曼倩三千牍似留。

赤日中天朝恳挚，秋风落叶立清遒。

齐桓不喜葵花子，肯会诸侯到尔丘。

走过这片葵花地，他先想到了当年黄花满头高高昂起来的样子，如同当年田横五百壮士，可是今天安在？东方朔当年豪情满怀向朝廷谏言的三千木牍似乎还留着（没说出来的话是被审查吧，当年他们也是积极谏言，结果何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。不过说到东方朔，作者诗里似乎和他有缘，他在《锄草》里写道培苗每恨草偏长，锄草时将苗并伤。五月百花初妩媚，漫天小咬太猖狂。为人自比东方朔，与雁偕征北大荒。昨夜深寒地全白，不知是月是秋霜。有人举报聂绀弩在诗歌里反动，说他诗歌里的百花就是百花齐放的文艺形势，反右斗争就是漫天小咬，他自比东方朔，说他搞讽谏，结果来到北大荒，至于最后的秋霜，举报者说这就是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，他想回来呢。后来聂绀弩回忆此事说：“旁人错比东方朔，只有偷桃事茫然”）

作者当年也是一片忠心献美芹，谁曾想逆了龙鳞，结果是清风扫落叶，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“立清遒”，就像这葵花竿，清净和孤傲地站立。到最后他想起来了一代雄主齐桓公，这位当年在葵丘会诸侯，怎么会不喜欢葵花子呢？

他最有文人意象的咏物诗当属《独木桥》了，好好一个独木桥，让他写出来艳体诗的感觉：

百戏绳行绳太粗。水蛇腰上人趑趄。一从两地生孤木，反使银河变畏途。虢国蛾眉浮翠带，小怜玉体失金铺。谁堪虎尾春冰际，万树千山唤鹧鸪。

这里面连用典故，大部分还是美女的典故。

他把这独木桥看成杂技里的绳索，杂技里的绳子比起这个独木来都有点粗了，堪比美女的水蛇腰上行走，摇摇晃晃，不能自持。一从两地生孤木，这个梗显然是从《红楼梦》里夏金桂的姓名谶里借来的，但是聂老这里就是两地的一根孤木，让银河上生出一条危险的道路来。

这让他想起来淡扫娥眉朝至尊的虢国夫人，这桥堪比她的眉毛，这桥又好比北齐后主淑妃冯小怜，只不过玉体横陈下面却没有床。最后的虎尾春冰也是个成语，形容危险如同踩着老虎尾巴、仿佛是踏上了春天的薄冰，就在这个时候，听见了鹧鸪的鸣叫“行不得也哥哥”——鹧鸪是古代诗词里用滥的典故了。

他最轻松的一首咏物诗当属《球鞋》了

不知吾足果何缘，一着球鞋便欲仙。山径羊肠平似砥，掌心鸡眼软如绵。老头能有年轻脚，天下当无不种田。得意还愁人未觉，频来故往众人前。

诗意简洁，一目了然，不用介绍。某球鞋厂家可以跟聂老后人商量一下，用来做广告了。